郓州军营的暮春格外潮湿，腐叶在泥泞中发酵出酸臭气息。
黄巢蹲在临时搭建的医棚里，指尖捏着患者发黑的舌苔，腕间铜铃随着动作轻响——这是他改良的诊脉工具，能放大脉搏震动。"阿青，取苦参、黄柏，再加三钱石榴皮。"他头也不抬地吩咐，"《肘后备急方》载，此方可止暴痢。"
医棚外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黄巢掀开沾满药渍的麻布帘，正撞见柳彦璋揪着医兵的衣领："老子的人在前线拼命，你们倒好，把糙米都煮成药粥！"那医兵怀里的陶罐"哐当"落地，褐色药汁在泥地里蜿蜒，惊起一群绿豆大的苍蝇。
"柳将军这是何意？"黄巢大步上前，玄色披风扫过满地药渣，"痢疾传染性极强，若不控制......"
"少拿医书吓唬人！"柳彦璋的佩刀"呛啷"出鞘半寸，刀身映出他通红的眼，"王大哥说了，等攻下兖州，疫病自然就散！"他突然踹翻熬药的铁锅，滚烫的药汤溅在黄巢脚边，"倒是黄将军，三番五次与王大哥作对，莫不是想独揽大权？"
围观的士兵顿时炸开了锅。
"黄将军整天捣鼓这些草药，咱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一个脸上有疤的士兵踢了踢脚边的药渣，"上个月攻城，我兄弟被箭射伤，就因为等黄将军的金疮药，活活流血死了！"
"可不是！"另一个瘦骨嶙峋的士兵裹紧破旧的麻布衫，"王大哥的人顿顿有肉，咱们这边天天喝这苦得要死的药汤，凭啥？"
"听说黄将军把缴获的粮食，大半都拿去救济流民了！"角落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咱们卖命打仗，到头来还不如那些要饭的！"
黄巢望着群情激愤的士兵，突然想起《瘟疫论》里"邪之所着，有天受，有传染"的记载。他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掏出几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画着扭曲的虫形："诸位请看，这是我在患者粪便中发现的'疫虫'。《千金方》云'凡所以得霍乱者，多起饮食'，这些虫豸随污水入体，若不阻断......"
"谁信你这些鬼画符！"一个年轻士兵啐了口唾沫，"去年冬天，王大哥带着咱们连破三座城，也没见搞什么防疫！"
"就是！打仗靠的是刀枪，不是这些破草药！"有人跟着起哄，"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用唐军动手，咱们自己先饿死了！"
"够了！"尚君长突然挥开人群，腰间酒葫芦撞在兵器架上发出闷响，"黄将军满口之乎者也，不如让事实说话！"他指向王仙芝的营地，那里炊烟袅袅，隐约传来猜拳行令声，"王大哥的人吃喝照旧，也没见谁染上疫病！"
这句话如同一把重锤，砸得众人沉默。黄巢望着远处的营帐，心中泛起一阵悲凉。他想起昨夜阿青的汇报：己有七名士兵出现高热、腹痛症状，粪便中带血。这些在现代只需抗生素就能治愈的病症，在这个时代却如同死神的镰刀。
"我愿立军令状。"黄巢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若三日内，我部无人因疫病倒下，王大哥是否愿意采纳防疫之策？"
王仙芝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群后，手中把玩着招安时得来的玉扳指。他眯起眼睛，冷笑道："黄兄弟既然如此自信，我倒要看看，这艾叶熏营、苦药灌肚，究竟能创造什么奇迹。"他的目光扫过黄巢身后瑟瑟发抖的医兵，"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耽误了军机......"
当夜，黄巢的营地亮起彻夜不灭的火光。两个士兵蹲在墙角，看着医兵们忙碌地制作熏筒。
"老周，你说这艾草熏一熏，真能挡得住疫病？"年轻士兵搓着冻僵的手，"我娘临终前，就染上了怪病，呕出来的东西跟墨汁似的......"
被称作老周的老兵往地上吐了口痰，摇摇头："谁知道呢？不过黄将军说的'疫虫'，听着怪吓人的。上个月咱们喝的水，确实漂着死老鼠......"
"可王大哥那边......"年轻士兵压低声音，"柳将军说了，谁要是敢用黄将军的药，就按通敌论处！"
与此同时，王仙芝营地的篝火旁，几个士兵围坐在一起分食酒肉。
"瞧见没？黄将军那边还在喝药汤，咱们照样喝酒吃肉！"一个满脸横肉的士兵灌下一大口酒，"等打下兖州，老子要把刺史府的财宝全抢光！"
"不过......"另一个士兵望着远处黄巢营地的灯火，犹豫道，"刚才我去茅厕，看见好几个兄弟拉稀拉得站不起来，不会真的......"
"呸呸呸！"横肉士兵狠狠拍了他一巴掌，"乌鸦嘴！王大哥说了，这是黄将军故意散播恐慌，想抢咱们的功劳！"
而在柳彦璋的营帐外，几个亲卫窃窃私语。
"头儿今天发那么大火，是不是怕黄将军压过王大哥？"
"哼，上次分战利品，黄将军把好药材都留给了流民，咱们受伤的兄弟连绷带都不够用！"
"听说王大哥得了朝廷招安的好处，要是真降了......"
"嘘！"为首的亲卫脸色骤变，"这话也敢乱说？不想活了！"
三天后的清晨，凄厉的号角声撕破薄雾。王仙芝营地的士兵们惊恐地看着一个个帐篷被封上白幡。
"张老三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我婆娘就是这么没的，上吐下泻，没撑过三天......"
"快！去找黄将军的医兵！"
"晚了！柳将军说，谁要是敢去找黄巢，就当他是内奸！"
此刻，王仙芝营帐里传来瓷器碎裂声。柳彦璋的怒吼穿透营帐："黄巢！一定是他下的毒！"
而在隔壁帐篷，几个士兵偷偷将染血的布条埋进土里，他们通红的眼眶里，既有恐惧，也有对未来的绝望。这场因防疫而起的分歧，正如同瘟疫一般，悄然侵蚀着义军的根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