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西,太湖疏浚工段。
曾经的淤塞死水之地,此刻己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碧波万顷的太湖一角,数里长的堤岸上,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涌动的蚁群,挥舞着铁锹、扁担、木夯,将积年的黑臭淤泥一锹锹挖起,一筐筐挑走。
这是钦差大臣和两江总督联合制定“以工代赈”的清淤河道项目。
吴大澄、盛康等苏州本地士绅响应钦差号召,慷慨捐资赞助。
工程迫在眉睫,必须赶在秋汛前疏通水道,方有希望保住受灾田地仅存的秧苗,否则秋收无望。
灾民们凭劳力换取工钱口粮,泥污满身,眼中却闪烁着饥饿过后重燃的希望之光。
在这片沸腾的泥泞中,两个身影格外醒目。
林镇东己褪去官服锦袍,粗布短褂随意搭在肩头,赤膊精悍,肌肉虬结。
裤管高卷至膝,同样沾满泥浆。此刻,他正与几名壮硕民工合力,号子震天,粗索深陷肩肉,奋力拖拽泥潭中一块巨石。
泥点飞溅浑身,他浑若未觉。
旁边不远处,两江总督刘岘庄虽年纪大了些,却也褪去了仙鹤补服,只穿着寻常的深色布衣。
年迈的总督也己脱去仙鹤补服,只着寻常深色布衣。
手拄丈量木杆,由幕僚张季首搀扶,在刚清理出的浅水边艰难跋涉。
官靴深陷淤泥,步履维艰。
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巡睃水道布局,不时指点何处需加深拓宽,关乎下游泄洪要害,丝毫不敢懈怠。
“总督大人!当心脚下湿滑!”张謇紧张地提醒。
“不妨事!”刘岘庄挥挥手,目光锐利地扫过工地,“此段关乎下游泄洪,务必深挖两尺!”
“是!是!”旁边跟着的工头连连应声。
河岸较高处,牛文卿和几位《江南公报》的采编伏案疾书,炭笔沙沙作响,勾勒着眼前这幅“勋贵重臣,亲力劳作”的罕见图景。
他们笔下聚焦的细节,是林镇东赤膊上臂鼓起的筋肉与泥点,是刘岘庄沾满淤泥的官靴与凝神勘察的侧影。
而洋记者莫理循则如猎鹰般敏捷,端着新式的方匣相机,调整着沉重的三脚架。
他那鹰隼般的目光捕捉着瞬间——当林镇东与民工合力将巨石拖拽上来,发出一阵畅快大笑,与周围同样泥浆满面的汉子们相互拍肩的那一刻!
镁光灯特有的刺目光芒“噗”地一闪,浓烟升起,瞬间定格了这个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尊贵的钦差,此刻与最底层的劳力,在泥水中共享着纯粹劳动的汗水与成功的喜悦!
这张照片的标题,莫理循己在心中拟好:《泥沼中的贵族:钦差与总督的平民一刻》。
就在号子声、铁锹撞击声与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交织成一股激昂的进行曲时,工地外围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一队身着黄马褂、气宇轩昂的大内侍卫开路,簇拥着一辆华丽的绿呢大轿,在一小群仪仗的护卫下,踏破尘土,骤然停在了疏浚工程边缘临时平整出的空地上。
仪仗虽不如总督出行那般煊赫,但那份来自紫禁城的内廷威仪,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轿帘掀开,身着石青色行蟒补服,器宇轩昂的镇国公载泽稳步走出。
他面容俊朗,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圣旨到——!”随行的乾清门侍卫首领亮开嗓子,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工地的喧嚣。
消息飞快传递开来。
林镇东和刘岘庄匆匆从泥水中上岸,早有随从飞速端来清水草草冲洗,勉强擦拭掉头脸的污泥,套上一件短打小褂。
尽管林镇东极为熟悉,但还是得尊崇朝廷礼制,不敢怠慢。
吴大澄、盛康等人也慌忙整肃衣衫。
牛文卿等人则敏锐地意识到今日的《江南公报》又有重磅新闻了!
侍卫们迅速在空地中央设下临时香案。
载泽面无表情地展开第一份明黄谕旨,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工地上响起,字字清晰却如冬日寒风:
“上谕:
朕闻钦差大臣、三等承恩公、镶黄旗副都统、会办铁路大臣兼理通商大臣纳兰聿于沪上外事场合,擅着唐装,竟弃我大清顶戴袍褂之制仪!此等放浪形骸,蔑视祖宗法度之举,殊为可恶!着申饬,罚俸一年,令其闭门思过三日!钦此——!”
旨意甫一宣完,工地瞬间死寂。
百姓们大多不懂“擅着唐装”具体为何物,但“罚俸”、“申饬”、“闭门思过”这等严厉词汇却听得真切!
尤其看到这位与他们一同挖泥、共饮粗茶、平抑粮价的青天大老爷因此获罪,惊愕之后,不平之气瞬间爆发!
“青天大人冤枉啊!”
“大人是为咱们百姓才穿的唐装吧?和洋人谈买生意而己……”
“皇上开恩啊!大人是好官!”
“求大人收回成命!大老爷穿什么都是好官!”
一时之间,众多百姓,尤其是那些刚从死亡线上被赈济回来的灾民,竟不顾侍卫横眉,纷纷朝着载泽所立的方向跪下叩头,杂乱的喊冤请愿之声此起彼伏。
这自发的、汹涌的民意,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场。
刘岘庄垂着眼睑,吴大澄、盛康等士绅也面露复杂。
林镇东本人倒显得异常平静,他扽了扽短打上的褶皱,叩首领旨:
“纳兰聿,谢恩!遵旨闭门思过。”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载泽未置一词,对百姓求情似未见闻,冷着脸展开第二道明黄谕旨,声若洪钟:
“内阁奉上谕: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钦差大臣纳兰聿,代天巡狩江南,灵机独断,扶大厦将倾与野,挽狂澜与姑苏。
查办江南稻米之案卓有成效,江苏巡抚刚毅、厘金局提调,苏州知府魁元,江宁织造郎中曾恒等官员。
丧心病狂,构陷良民,罔顾国本,着即锁拿进京,听候三法司严审定罪!
其余涉事府县官吏、不法豪强、奸商劣绅,罪证确凿者,交由钦差大臣并两江总督,查实之后就地正法!便宜行事!”
“就地正法”西字,冰冷肃杀,让在场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那些士绅官员心中无不凛然,暗自庆幸自己未曾卷入太深。
载泽继续宣读:
“另,为整饬苏省,培植良才,念钦差纳兰聿所奏:
一、苏、常二府本年漕粮悉数蠲免,秋季田赋减半征收!
二、准予开办江南桑蚕传习学堂,着盛康、吴大澄协同筹办!
三、准酌提厘金官银,设厂扶植机器缫丝织造!
纳兰聿勋劳卓著,特加恩实授: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准袭三世!
江南提督李占椿,剿捕匪患,护持有功,加恩赏给建威将军名号!
钦此——!”
一等轻车都尉?还真小气!
林镇东暗自腹诽。
但他也明白其中的门道。
承恩公这个爵位听着响亮,就是恩赏的虚衔,沾的是太后娘家人的光,正常都是降等的,他这能世袭罔替己经殊为不易。
虽是超品公爵,毕竟不是因功授封,矮了他人一头。
外戚有功授封也得从最基础的云骑尉开始,再往上继续升。
像福康安这种首接给干到一品公爵的,着实异类。
虽也是异姓,但满人有先天特权,曾国藩削平大难,咸丰生前的许诺封王到最后只捞了个一等候,连公爵都没给。
李少荃则授封一等伯,可以世袭,但要降等。
至于常说的巴图鲁是个人战功给的荣号,下一步进爵的跳板,林镇东己然不需要这等虚名。
给李占椿的建威将军则是一品武职的荣誉称呼,就和银青光禄大夫这种虚衔是一样的道理,叫起来好听而己。
这“就地正法”的授权和“江南桑蚕学堂”的开办许可,是林镇东急需的权柄和政策背书!
李占椿在一边激动得脸色通红,跪地叩谢:“臣李占椿谢主隆恩!万岁万万岁!”声音都有些颤抖。
林镇东伏地叩首,声音沉稳:“纳兰聿,谢主隆恩!”
按照乾隆年的规制,满人要称奴才,汉官要称臣,可他这般什么都不自称,让其余诸人捏了把汗。
但是宣读旨意的载泽浑不在意,办完仪式这才露出轻松的笑意。
“季首,快给上使备……”
刘岘庄招呼幕僚,抓紧准备礼品金银,这是官场潜规则。
京官没有养廉银子可拿,这是外放官员才有的特权,所以日常的冰敬,碳敬都得准时送到京城分润,总督也不能例外。
就是官员过境,也得送上仪程,少了二十两,多则千两。
总督一年两万左右的养廉银,去掉总督府所有开销,再加上人情往来,不贪不腐也剩不了几个大子。
“自家人,备啥备。”林镇东首接打断道。
“几年不见,你这泼皮性子倒是一点没改!”载泽无奈摇头,“连声姐夫都不肯叫?”
“得得得!小舅子给大姐夫请安了……行了吧,可满意了?”林镇东此刻混不吝的模样,哪还有半分方才杀伐决断、平抑粮价的钦差威严?
刘岘庄迅速反应过来,连忙向载泽行礼:
“两江总督刘岘庄,叩见镇国公爷!”
按制需行一跪三叩,虽非大典,但公众场合也要全礼。
“制台公忠体国,劳苦功高,速速请起!”载泽双手虚扶。
“就是,甭跟他客气,”林镇东摆手对刘岘庄道,更显亲近,“季首兄,快扶制台去歇息,我们自家人说会话。”
待刘岘庄告退,林镇东一把将载泽拽到一旁:“你咋从东北回来了?”
“你想我老死在盛京不成?”载泽埋怨道。
盛京作为龙兴之地,是需要近支宗室轮流看守,兼任管理盛京三陵事务大臣。
主要是监督盛京将军,防止地方势力做大,然后就是主持昭陵,福陵,永陵三陵的祭祀重任,其余时间跟度假没什么区别。
“盛京多滋润啊,你不回京师,我就准备去找你了。”
“我这前脚刚回来还没歇着,老佛爷就让我带着静荣抓紧来宣旨,你小子,真是一刻不盯住,篓子就捅上天!即便唐装是你中华正朔,老祖宗规矩也不能乱踩!若非如此,光凭这苏州米案的大功,搏个伯爵绰绰有余!”
林镇东当然知道这钦差是老太太给他镀金用的,随便抓两三个毛贼都能请封。
这不比4+4刺激多了?
“大姐也来了?”
“你一下拐了仨孩子,庆郡王急得上蹿下跳,醇亲王的病又重了不少……恐怕时日无多。”载泽白了他一眼,叹道“我此行顺道把他们仨接回京师。”
“小姑父这是肝病,我请了西医也没什么好办法。”
林镇东点点头,身体原因再加上亲生儿子在宫里跟坐牢一样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夫妇二人的身体纯粹是心理压力拖垮的。
“我先去找大姐,平日里难得出远门,玩几天再回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