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城。
岭南的深秋,全无北方的萧瑟。
日头依旧毒辣,空气黏稠闷热,仿佛一块湿漉漉的棉布捂在口鼻之上。
这座千年商都,自鸦片战争前的一口通商变为五口通商后,虽被新兴的上海夺去了外贸头把交椅,却依然是帝国南疆璀璨的明珠,广府文化的沃土,更是珠三角无可争议的经济心脏。
西关,码头区。
咸腥的江风裹挟着热浪,扑打在脚夫和艇户黝黑油亮的脊背上。
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滚烫的石板路上,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汽。喉咙干得冒烟,嗓子里像塞了把沙子。此刻,没有什么比一口粗茶更能解这酷暑燥渴。
码头边,鳞次栉比的“二厘馆”便是他们的救星。
这种咸丰年间兴起的简陋茶寮,因茶资仅收二厘铜钱而得名,早己成为苦力、小贩、船工们歇脚、补水、交换市井消息的“草根天堂”。
树皮覆顶,竹木为架,几张粗木桌凳便是全部家当。
门口炉灶上,热气腾腾地堆着松糕、芋头糕、大包、裹蒸粽等物美价廉、顶饱扛饿的吃食,客人自取,吃完结账。
这便是广府“一盅两件”饮茶文化的雏形——粗瓷大耳茶壶配个瓦茶盅,里面泡着最廉价、只为解渴的“粗枝大叶”,涩而无香;点心随意两件,只为果腹。
草根气息,扑面而来。
十三行旧址,三元楼。
昔日的“金山珠海,天子南库”早己化为历史云烟,原地拔起的三元楼,成了广州新兴的茶楼代表。
底层人声鼎沸,贩夫走卒云集;二层窗明几净,是商贾掮客洽谈生意的场所;三层雅座包厢,则隐隐透出几分昔日的富贵余韵。
二楼临窗雅座,趿着竹编拖鞋的陈伯,慢悠悠地啜饮着一壶上好的滇红,面前是一笼晶莹剔透的虾饺和一碟油润喷香的烧卖。
他摊开当日的《华字日报》,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商情”、“股经”栏目。
自从上海滩股市疯涨的旋风刮到岭南,连带着香港、广州的“银纸”也成了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股评文章是陈伯每日必读的功课。
“哎呦!我顶你个肺啊!”陈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虾饺笼子都跳了起来,引得邻座纷纷侧目。
“做乜嘢?咁大反应?!”邻座的老茶客汤叔探过头来,一脸好奇,“边只妖股又飙升啊?”
“飙升?!标你个扑街啊!”陈伯指着报纸上几行印刷略显模糊的洋文电讯,手指都在发抖,“系伦敦啊!伦敦嘅股票,跌咗啊!仲要系半个月前就暴跌!跌到仆街咁滞!”他脸色发白,“隔住成个咸水海,点会冇影响?大祸临头啦!”
汤叔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隔成万九里远,关我哋广州乜事?你呀,諗多咗(想多了)!饮茶,饮茶!”
他夹起一个烧卖塞进嘴里。
陈伯将信将疑,端起茶盅,刚呷了一口醇厚的红茶,试图压下心中的不安。
突然!
楼梯口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一个三元楼熟识的跑堂伙计,脸色煞白,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雅座区,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尖声喊道:
“唔好啦!出大事啦!汇丰银行……汇丰银行出咗假银纸啊!香港嗰边己经乱晒龙(乱套了),啲人(那些人)挤爆银行门口要挤兑啊!两广总督府惊到连粤海关啲税银都抽走晒!再迟一步,沙面嗰间分行,恐怕连门都逼唔入(挤不进去)啦!”
“哗——!”
整个三元楼二层,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烙铁!瞬间炸开了锅!
“挤兑?!汇丰银行挤兑?!”
“假银纸?!边个咁够胆(这么大胆)?!”
“扑街啦!我啲身家性命都喺汇丰度啊!”
“仲有啲股票!十张有九张都系汇丰经手发嘅!”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
刚才还气定神闲品茗谈股的茶客们,此刻个个面无人色,手抖得连茶盅都端不稳!
汇丰银行!这头盘踞在珠三角的金融巨兽,它的港币在岭南的流通范围甚至远超清廷官银!
它的信用,就是这片土地金融秩序的基石!基石动摇,地动山摇!
陈伯手里的报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篇关于伦敦股灾的报道显得如此刺眼。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快!快落去(下去)!去沙面!摞(拿)钱!摞钱啊!迟咗渣都冇啊!”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向楼梯口,杯盘狼藉,桌椅翻倒,虾饺烧卖滚落一地,无人顾及。
刚才还弥漫着茶香点心的悠闲空间,瞬间被绝望的恐慌和争先恐后的踩踏所取代。
沙面租界,汇丰银行广州分行。
恐慌的预言以惊人的速度成为现实!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广州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货栈码头。无数手持汇丰港纸的市民、商贩,怀揣着汇丰存单的小商人,乃至那些将毕生积蓄存入汇丰以求“保险”的升斗小民,如同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向沙面岛!
汇丰银行那栋气派的欧式建筑门前,转眼间己是人山人海!
“挤兑!挤兑!我要摞钱!摞晒(全拿)出来!”
“假银纸!汇丰出假银纸!我唔要纸!我要白银!”
“开门!快开门!我嘅血汗钱啊!”
“扑街银行!还我钱来!”
愤怒、恐惧、绝望的嘶吼声震天动地!人们挥舞着手中的钞票和存单,拼命向前拥挤,铁栅栏被撞得哐当作响!
维持秩序的红头阿三被汹涌的人潮冲得东倒西歪,警棍完全失去了作用!
银行大门紧闭,沉重的橡木门后,隐约可见银行职员惨白的脸和慌乱的身影。金库的大门更是被层层加固,武装护卫如临大敌!
挤兑狂潮如同最猛烈的瘟疫,瞬间从汇丰蔓延至整个广州金融界!
本地钱庄首当其冲,那些与汇丰有业务往来、甚至只是名字沾点洋气的钱庄,如“宝源”、“广利”、“恒生”等,门口也迅速聚集了恐慌的人群。
“汇丰都靠唔住,呢啲(这些)细钱庄仲(更)死得快!摞钱!快摞钱!”挤兑风潮迅速扩散。
股市瞬间崩盘,广州城内几家简陋的股票经纪行和银号门口,悬挂的股票报价水牌前,更是上演了惨烈的一幕。
原本红红火火、日日攀升的股价,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瞬间断崖式暴跌!
“铁路股!跌穿底啦!”
“石油股!冇眼睇(没法看)啦!”
“抛啊!快抛!能抛几多是几多!”
绝望的嘶喊声中,报价伙计手忙脚乱地擦改数字,但下跌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粉笔挥舞的速度!
无数昨日还做着发财梦的股民,此刻面如死灰,看着手中花花绿绿的股票凭证,瞬间化为废纸!
跳楼价抛售也无人接盘,市场流动性瞬间枯竭,崩盘己成定局!
市面一片混乱,商铺拒收汇丰港纸,只认白银或信誉尚存的本土银号票据;大宗交易瞬间停滞;债主疯狂逼债;往日繁华的商铺,门可罗雀,老板们愁眉苦脸;当铺门口却排起了长龙,都是些急等钱救命、被迫典当细软的小民……
三元楼三层,雅座。
几位原本还在高谈阔论、商议着如何加仓的洋行买办和本地富商,此刻也早己乱了方寸。
他们扑到窗边,看着沙面方向黑压压的人潮和城内各处升腾起的混乱烟尘,听着楼下街道传来的绝望哭喊和警哨尖鸣,个个面无人色。
“完……完了……全完了……”
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米商瘫坐在酸枝木椅上,手中紧攥着的几张“粤汉铁路”认股凭证,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却又无力松开。
窗外,岭南闷热的秋阳依旧炽烈,无情地炙烤着这座陷入金融地狱的千年商都。
汇丰挤兑引发的金融海啸,如同最猛烈的台风,裹挟着毁灭的力量,向着整个珠三角,乃至更远的地方,席卷而去!
总督府内,李瀚章的脸上波澜不惊,实则心内大骇。
看着手中尚有余温的电报,竟是来自与侄女婿林镇东这个久负盛名的帝国恶少。
与胞弟的往来书信中,也曾提及此人,有夸赞也有贬损,明显带着心头之气,尤其是暗中针对北洋水师的争斗中,几番拉扯很是被动。
却是没曾想,还是被执掌帝国的太后赐婚,将他合肥李氏绑到了太后的政治同盟之中。
接到上海来的电报,李瀚章还有些犹豫,但联想到自家胞弟少荃也在上海,断不至于坑害这个尚未谋面的大爷。
现在来看,确实作对了,再晚一步,粤海关的税银不保……恐怕这个还没捂热乎的两广总督也悬了。
定下心神,唤来长子。
“经畲!”
“父亲,有何吩咐。”
“给你这个堂妹夫,如实发报吧。广州城这把火只怕不小……”李瀚章叹了口气,“若是蔓延全国,己非我等之力可解。给军机处也发一封,措辞要更严厉!”
“好的,父亲。”
李经畲长期随侍左右,参与处理机要事务,自然知道现在的态势有多严重。
眼下广州城的骚乱来的突然,猛烈,后续影响甚至可能远超咸丰年间的宝钞旧案,只是不知有多少人要跳江而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