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昨日关于旗昌洋行走私鸦片船被查抄的新闻，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湍急的黄埔江，只在市场这艘大船的侧舷激起几圈不易察觉的涟漪。
虽然引起了一点不安，造成了生丝、茶叶期货市场和铁路股的短暂、小幅波动，但这股小浪很快就被市场固有的狂热和充沛的流动性托了起来。
下跌的势头在多头资金的介入下被迅速稳住，午后甚至顽强地收复了大部分失地，最终勉强以微跌收盘。
市场的神经似乎很坚韧，或者说，贪婪暂时压倒了疑虑。
然而，在平静的水面下，暗藏旋涡。
最核心的布局者，汇丰银行却感到一阵寒意。
它庞大的资金池如臃肿的巨兽，对突如其来的波动反应不及。
由于未能提前做好大规模、有序出货的准备，汇丰只能被动应战。
为了支撑股价和期货价格，避免出现可能引发连锁反应的暴跌，它不得不动用宝贵的流动性临时救火护盘。
这笔资金消耗，虽未伤及根本，却也让汇丰银行大班托马斯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南公报！号外！号外！”
报童清脆而略带紧张的叫卖声刺破了午后短暂的宁静。新鲜的油墨气味在空气中弥漫，那大幅标题醒目得刺眼：
“奉钦差大臣纳兰聿钧令！上海道署衙门特谕：
为捍卫大清海关权益不受侵害，践行休斯领事阁下倡导之法治精神，禀持华洋一体、依法行事之原则：
严令缉捕旗昌、怡和、沙逊三家洋行涉事华人买办！
查封三家租界区外所有涉案货栈仓库！
己照会英、美两国驻华公使，敦促予以配合！
勒令租界工部局协同执法，立即查封洋行仓库！
然，租界工部局悍然拒奉钧令！以‘领事核准货物’为由，公然质疑我南洋水师执法之权！此举乃对我大清主权之肆意践踏，必将引发不可估量之恶劣后果！”
这不再是昨日的单点打击，而是将矛头首接对准了上海滩的巨无霸，怡和与沙逊！查抄从象征性的旗昌，升级为对巨头的正面亮剑！字里行间弥漫的强硬与肃杀，远非昨日可比。
租界工部局的公然抗拒，更如同在火药桶边擦亮的火星。
工部局的会议室内。
空气浑浊凝滞，哈瓦那顶级雪茄燃烧出的浓重烟圈，如实质般在红木长桌上方盘旋缭绕，却无法掩盖弥漫其中的凝重与不安。
怡和大班约翰、沙逊大班雅各布、汇丰大班托马斯，三位权倾上海滩的工部局董事巨头分坐桌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厚重的帷幕隔断，只剩下屋内粗重的呼吸和雪茄燃烧的细微哔剥声。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该死的钦差是头饥饿的豺狼！”沙逊大班雅各布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拳砸在光亮的桌面上，昂贵的银质烟缸随之跳起，“昨天只是小菜，今天就要动我们的命脉了！查我们的货！抓我们的人！他真当这里是他的地盘不成？！”
怡和大班约翰深吸一口雪茄，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竭力维持着帝国贵族式的傲慢与镇定：“雅各布！激动无济于事！”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轻蔑，“还记得那个林则徐吗？虎门销烟池里的沸腾的生石灰水何等声势？如今安在？伊犁的戈壁风沙才是他的归宿！
一个靠着太后裙带爬上来的恶少……哼！”
他捻着雪茄，目光转向窗外，
“今晚我就去见李少荃！这位北洋大臣每年数十万两的心意可不是白收的！管不住那个惹是生非的女婿？好！那我们帮他管！让他明白，在上海滩，谁说的话才算数！”
“约翰！雅各布！”
汇丰大班托马斯猛地开口，声音沙哑而急促，强行打断了约翰的狠话。
他早己坐立不安，额角渗着细密的冷汗。
“现在不是翻旧账或摆威风的时候！局势比你们想的危险十倍！”
他环视两位同伴，目光中充满了焦虑：“广州、香港！汇丰门前挤爆了！
新加坡分行和本地能刮的库底银子都调过去了，现在只能每天限定额度兑付，形同杯水车薪！恐慌的情绪像是瘟疫，随时会顺着江轮漂到上海来！”
“还有昨天那场小风浪！”托马斯重重强调，“为了稳住大盘，不让这点火星燎原，我们白白烧掉了一大笔宝贵的头寸！市场现在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比昨天脆弱百倍，就像一层薄冰！随时可能……”
他做了个破碎的手势，意思不言而喻。
“那就清仓！立刻！马上！”约翰厉声道，“把股票！债券！所有能卖的东西全部砸出去！回笼现金为王！趁着冰面还没裂……”
“太迟了！约翰！”托马斯几乎是吼了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透着绝望，“市场体量有多大？你我都清楚！所有股票一起抛？那不是在卖，是在自爆！
我们今天开盘己经尝试护盘稳住节奏，慢点出，低吸高抛，这才勉强维持住昨天的价位……要是全砸下去？瞬间崩盘！所有人都将尸骨无存！”
雅各布也急了：“那怎么办？向钱庄拆借？买办们凑？快动手啊！”
“己经在动了！金利源、协丰…他们都在拼命筹措！但杯水车薪！”
托马斯双手撑在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两人，一字一句地说：“此刻，绝不能有任何新的负面消息来击穿这脆弱的平衡！我们要的是——稳！”
他急促地布置：
“第一，约翰，马上去找鲍林！让你那位《字林西报》的主编朋友，明天头版头条给我大写特写：鸦片事件是‘不幸的误会’！两国友好大局‘坚不可摧’！铁路筹款就是铁证。
昨天市场波动是健康回调、牛市正常换挡！未来一片光明！唱多！给我使劲唱多！
第二，协丰钱庄那边我来沟通！让席家在《申报》上淡化处理这次查抄的严重性，把所有笔墨集中到铁路股权证行权的重大利好上！暗示郑观应正在以最快速度推进！”
第三，约翰，你亲自盯死郑观应！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行权程序立刻启动！我就要看到第一批成功置换的消息印在传单上！甚至不需要他真办成多少！我们要的是‘信心’！是‘利好’！是把市场这口气再吊起来！如果可能得话，那笔贷款最好存到汇丰，我可以给予高额拆借费用！”
托马斯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没有了往日掌控全局的自信和淡定，“我们需要时间…至少…一周！给我争取一周的平静期！不能再有任何官方打压的消息传出来！市场再脆弱，有这一周缓冲，我们才有机会…否则…”
他必须让这两位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巨头看清现实，于是又道
“约翰！雅各布！现在绝对不是逞强斗狠的时候！”
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死死锁住两人，“我们面对的，不是某个地方官员的胡闹！
他手里握着休斯领事亲笔签署的、依据两国条约办理的查办凭条！白纸黑字！这玩意儿在法律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现在的行动，至少在程序上，是有据可查、有约可依的！是两国政府间协议框架下的执法行为！这不是地方冲突，是外交事件！”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虑，语速飞快地剖析利害：
“硬顶？工部局今天能凭‘领事核准货物’的理由拒绝配合，明天呢？后天呢？清廷完全可以据此向伦敦和华盛顿提出正式外交抗议！
指控我们公然践踏条约义务，藐视其司法主权！这官司打到外交部，我们理亏在先！到时候，为了平息外交风波，伦敦很可能牺牲掉我们几个！把责任推给‘地方行为失当’！我们就是弃子，被召回英国。”
托马斯的眼神锐利起来，抛出他深思熟虑的缓兵之计：
“忍一时！换空间！我的建议是：工部局立刻发布公告！”
承认清国海关依据条约对租界外仓库拥有查验权，至少在程序上承认。
宣布为配合调查，澄清事实，工部局将‘暂时封存’怡和、沙逊、旗昌三家在租界外的所有相关仓库！
要求清方提供详细的涉案货物清单和证据，并承诺在‘查清事实’后，依法依约处理。
“封存不等于没收！”托马斯强调，“仓库还在我们控制的地盘上！只是暂时锁起来！这给了我们缓冲时间！也给了伦敦和华盛顿外交斡旋的时间！更重要的是，它向市场传递了一个信号：事情在按‘法律程序’走，没有失控！这能暂时稳住那些惊弓之鸟般的投资者！”
他看向雅各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雅各布，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但现在，咽不下也得咽！仓库里的货和我们手里的股票，认购权证相比，值多少钱？
比得上我们三家洋行在上海滩、在远东几十年的基业吗？比得上整个市场崩盘带来的灭顶之灾吗？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又转向约翰，语重心长：“约翰，去找李中堂施压是对的，但不能只靠这一条腿走路！我们得双管齐下！外交上，立刻向公使团发出最紧急的密电，陈明利害，请求他们向清廷最高层施压，迫使那个钦差收手！
法律上，立刻聘请最好的律师，研究那份凭条的漏洞，准备打官司！拖！把水搅浑！但在明面上，在租界工部局这一层，我们必须立刻、马上做出‘依法配合’的姿态！”
托马斯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切：“两位！我们现在是在悬崖边上跳舞！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封存仓库，表面退让，实则是以退为进！是争取时间、稳住局面的唯一生路！
等我们缓过这口气，调集了足够的资金，稳住了市场，逃出升天之后，再打通外交关节……”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到时候，该算的账，一笔都不会少！该报的仇，我们十倍奉还！但现在，必须忍！”
他疲惫地靠回椅背，看着烟雾中两位同伴阴晴不定的脸。
他知道，这个决定无比屈辱，但这是绝境中唯一的，带着毒刺的救命稻草。
妥协的苦果必须咽下，只为换取最终翻盘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