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哨的窗户玻璃上,冰花正以一种近乎贪婪的速度蔓延,层层叠叠,覆盖了原本清晰的视野。
林疏月凑近那冰冷的屏障,试图看清外面铅灰色天幕下翻滚的云层。她呼出的气息撞在玻璃上,瞬间凝成一片细密的白霜,又被新涌上的寒气冻结得更厚实、更狰狞。
角落里,那支简陋但关键的温度计,水银柱的红线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势头向下猛扎,死死钉在零下三十八度的刻痕上,仿佛还在挣扎着继续下沉。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带着一种尖锐的哨音,刮在脸上,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扎。
广播匣子里,县气象站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声,此刻被电流的滋滋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特强寒潮……预计未来十二小时内……气温骤降至零下西十度以下……伴随……十级以上大风……对越冬作物……毁灭性打击……请各生产队……务必……”
每一个字都像冰坨子,重重砸在林疏月心上。她猛地转身,抓起桌上那份根据自己连日观测和广播信息整理出的紧急报告,纸张边缘被她攥得死紧,指尖冰凉。
不能再等了!她冲出气象哨,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钝刀迎面劈来,瞬间割透了她单薄的棉袄,首刺骨髓。她几乎被这狂暴的力量推得一个趔趄,却咬紧牙关,顶着风刀霜剑,朝着生产队部那扇紧闭的门狂奔而去。
“砰!”门被林疏月用力推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流。
屋内炉火正旺,梁卫东正惬意地烤着火,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缸子,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那张惯常带着几分倨傲的脸。他抬眼瞥见闯进来的林疏月和她身后卷进来的风雪,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林疏月?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梁卫东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林疏月没理会他的态度,几步冲到屋子中央,将那份报告重重拍在老队长面前的桌子上,纸张拍击桌面的脆响让昏昏欲睡的老队长猛地一激灵。
“队长!老队长!”林疏月的声音因为奔跑和寒冷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寒潮!远超往年!零下西十度!大风!就在今晚!地里的萝卜、白菜、薯种……全得冻死!必须立刻抢收!全队动员!加固大棚!妇孺马上集中避寒!再晚就来不及了!”
她的话像一串炸雷在屋里爆开。
“胡闹!”梁卫东“腾”地站起来,搪瓷缸子被他重重顿在桌上,热水溅了出来,烫得他龇牙咧嘴也顾不上,“零下西十度?今晚?林疏月,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天象?看几天玻璃上的冰花,听几句匣子里吓唬人的话,就敢危言耸听?”
他几步跨到林疏月面前,手指几乎要点到她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
“按往年经验,这冷天至少还得七八天!现在抢收?萝卜没长足,白菜没包心,薯种提前挖出来怎么保存?劳民伤财!你这是瞎指挥!扰乱生产秩序!”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梁卫东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老队长浑浊的目光在梁卫东的暴怒和林疏月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上来回移动,最终落在桌上那份字迹潦草却条理分明的报告上。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纸面,上一次,也是这个姑娘,提前预警了那场差点毁了粮食的大风雪……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只发出一个含糊的音节:“这……”
“等?”林疏月猛地打断老队长的犹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穿透梁卫东的咆哮和炉火的噼啪,“等就是死!地里那些东西冻成冰疙瘩,我们明年开春吃什么?拿什么活命?梁指导员,你告诉我!”
她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梁卫东脸上,那眼神里的火焰比炉膛里的还要灼人。梁卫东被她看得气势一窒,竟一时语塞。
林疏月不再看他,猛地转向老队长,声音斩钉截铁:“老队长!信我一次!就这一次!全队动员!抢收!能抢多少是多少!加固大棚!妇孺立刻集中到星火棚和队部避风!手作组停工!农技组全体下地!秦芳!立刻准备抗寒的草药汤!快!没时间了!”
“星火棚”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号令。刘小麦第一个站了起来,脸上没有半分犹豫:“我去叫姐妹们!”她瘦小的身影飞快地冲出门,消失在风雪里。紧接着,周春凤、秦芳……一个又一个身影沉默而迅速地离开了温暖的屋子,奔向各自的岗位。她们的行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投票。
老队长看着这些平日里温顺、此刻却展现出惊人行动力的妇女,又看看梁卫东那张因愤怒和难堪而扭曲的脸,再看看林疏月那双燃烧着火焰、不容置疑的眼睛。他布满皱纹的脸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猛地一跺脚,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敲钟!集合!按林疏月同志说的办!快——!”
当——!当——!当——!
急促而沉闷的钟声,骤然撕裂了铅灰色天幕下死寂的村庄,带着一种末日般的紧迫感,在呼啸的狂风中顽强地扩散开来。
天,彻底黑透了。
风不再是风,它己化作一头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洪荒巨兽,裹挟着从极北之地劫掠而来的、坚硬如铁砂般的雪粒,在无垠的黑土地上疯狂咆哮、冲撞。
雪粒不再是轻柔的飘落,它们被风加速到极致,横着、斜着、打着旋儿,如同亿万把淬了寒冰的飞刀,密集地、无情地切割着天地间的一切。
温度计?那点可怜的水银早己缩进了最底部的玻璃泡里,彻底罢工——零下西十度?或许更甚。
就在这片连钢铁都会脆裂、连时间都仿佛被冻僵的绝境里,黑土地上,却亮起了一片微弱却倔强不屈的灯火。那是马灯、是手电筒、是临时点燃的火把,在狂风中剧烈摇曳,光线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却顽强地照亮了一小片一小片奋战的身影。
星火棚的成员,燎原社所有能动的男女老少,组成了一支沉默而悲壮的队伍。他们用头巾、围巾、破布,把自己裹得只露出眼睛,但那露出的眼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火焰。
“快!这边!萝卜!快拔!”
周春凤的吼声像一面破锣,在风雪的嘶吼中艰难地突围。她整个人几乎伏在冰冷坚硬如铁的地垄上,双手死死抓住一颗冻得梆硬的萝卜缨子,双脚蹬地,腰背弓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后猛拽!萝卜带着一大块冻土被拔了出来,她看也不看,反手就扔进身后的柳条筐里。
筐子旁边,几个半大的孩子手脚并用,拼命把萝卜往更大的箩筐里扒拉,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一刻不停。
另一片菜地里,刘小麦带着手工组的几个人,在几乎无法站稳的狂风中,艰难地推着一辆架子车。
车上放着几个用厚棉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大桶。她掀开一条缝,滚烫的、带着浓烈姜辣和草药苦涩气息的白雾猛地涌出,瞬间又被狂风撕碎。“喝口汤!暖暖!快!”她的声音嘶哑,几乎是用气音在喊。
几个刚刨完几颗白菜、手指僵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妇女踉跄着扑过来,颤抖着接过破碗里滚烫的汤水,顾不得烫嘴,拼命啜饮着那一点点珍贵的暖意,热流滑过冻僵的食道,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
林疏月的身影在混乱的风雪中穿梭。她冲到最边缘、最简陋的那个薯种储藏坑旁。坑边的草帘早己被狂风掀飞,珍贵的薯种赤裸裸地暴露在致命的严寒之下。几个负责这里的妇女正徒劳地试图用冻硬的土块去覆盖,但刚盖上去一点,立刻就被狂风卷走。
“不行!土盖不住!”林疏月嘶喊,声音被风吞掉大半。她目光急扫,猛地看到旁边堆着一些准备废弃的、破旧不堪的棉絮和烂布头。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抓起那些冰冷肮脏的破布烂絮,不管不顾地就往薯种坑里塞!不够!远远不够!她猛地想起什么,毫不犹豫地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旧棉袄的扣子!
“疏月姐!你疯了!”旁边一个年轻姑娘惊叫,扑上来想阻止。
“别管我!盖薯种!”林疏月厉声喝道,一把甩开她的手,动作快得惊人。棉袄被脱下,带着她身上最后一点体温,被她用力地、严严实实地盖在了那些破布烂絮的最上层!
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里衣,像无数冰锥狠狠刺入身体,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在外的双臂,袖口处湿透的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冻结、变硬,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形成一层灰白色的冰壳。
“快!找东西压住!”她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依旧死死按住那件棉袄。其他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搬来能找到的所有重物——冻硬的土块、废弃的砖头、甚至几块沉重的木头,死死压住那层用破布、烂絮和她唯一棉袄构筑的脆弱防线。
秦芳背着那个沉甸甸的药箱,在风雪中艰难跋涉,像一只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船。
药箱的带子深深勒进她冻得麻木的肩膀。她几乎是爬行着,从一个蜷缩的身影挪到另一个蜷缩的身影旁。
手电筒微弱的光柱扫过一张张因寒冷而青紫、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冻伤!几乎随处可见。手指、脚趾、耳朵、脸颊……皮肤呈现出可怕的蜡白或青紫色,麻木,继而产生一种被无数针扎、被火烧灼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