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搓!千万别搓!”秦芳的声音嘶哑却异常严厉。
她抓住一个试图用冻僵的手去揉搓红肿耳朵的姑娘,“会烂掉的!”
她飞快地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冻得几乎拿不稳的瓷瓶,倒出一些深褐色的药膏。那药膏在极寒下也变得粘稠坚硬。
她用自己的体温,拼命地用手心去捂热那一点点药膏,然后极其轻柔、极其迅速地涂抹在冻伤的部位。她的手指也早己冻得红肿麻木,动作却依旧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稳定和精准。
草药辛辣刺鼻的气味在风雪中顽强地弥漫开来,成了这绝望战场上唯一带着生机的味道。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和拼命的挣扎中,失去了意义。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熬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批勉强抢收下来的萝卜白菜被连拖带拽地弄进相对避风的仓库,当最后一个薯种坑被草草覆盖上能找到的一切保温之物,当最后一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人被连搀带扶地弄进星火棚和队部……那积蓄了所有力量的、真正的毁灭性寒潮,终于降临了。
棚屋在狂风中剧烈地呻吟、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棚顶的积雪越积越厚,压得支撑的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星火棚内,挤满了劫后余生的人们。秦芳的药味、湿透衣服的潮气、还有人们身上散发的浓重汗味和恐惧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小草蜷缩在角落,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刘小麦紧紧抱着那面刚刚绣好、还带着丝线清香的锦旗,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周春凤捧着一碗秦芳熬的滚烫草药汤,大口吞咽着,烫得首咧嘴,却贪婪地汲取着那点可怜的暖意。
林疏月靠在一根勉强还算稳固的柱子上,浑身湿透,单薄的里衣紧贴在身上,冷得像一块万年寒冰。双手在外,原本只是红肿,此刻在极寒的持续侵袭下,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上面布满了水泡和裂口,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换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她晕厥的刺痛。她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的呻吟都堵在喉咙里,默默承受着这胜利的代价。
棚外,是地狱般的咆哮。棚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压抑的啜泣声。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等待着最终的审判——那些没来得及抢收的,那些覆盖得不够严实的……它们,能熬过去吗?
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般的黑夜终于过去。风势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诡异地减弱了一些,但那深入骨髓的酷寒却丝毫未减。
天刚蒙蒙亮,一种近乎悲怆的寂静笼罩着燎原社。人们裹着能找到的所有御寒之物,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被白色死亡覆盖的田野。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
广袤的黑土地,此刻是一片凝固的白色坟场。
那些没来得及抢收的萝卜、白菜,曾经水灵的生命,此刻被包裹在厚厚的、坚硬如琉璃的冰壳之中,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白色。
它们保持着被冻僵那一刻的姿态,扭曲着,凝固着,生机早己被彻底抽干、碾碎。轻轻一碰,那冰壳包裹下的菜叶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化为齑粉。曾经翠绿的菜畦,如今只剩下冰层下透出的、死气沉沉的灰黑。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人们脚下踩碎冰壳的“咔嚓”声,在这片死亡的田野上空洞地回响。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几个老人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冻裂的脸颊,滴落在死去的菜叶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菜啊……粮食啊……”一个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像投入死水的一块石头,瞬间击碎了那层绝望的冰壳。
“是星火棚!是林疏月她们!”另一个声音猛地拔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激,“是她们抢回来的那些!是她们保住的薯种!”
人群猛地骚动起来。所有的目光,饱含着泪水、庆幸和一种近乎膜拜的感激,齐刷刷地转向仓库的方向,转向那个挤满了妇女和孩子的星火棚。
仓库里,那些沾满泥土、甚至带着冰碴的萝卜白菜,那些被破布烂絮和一件旧棉袄勉强护住的薯种,此刻在人们眼中,不再是普通的作物,而是金灿灿的、活命的希望!
“疏月同志!秦芳同志!小麦!春凤!”呼喊声此起彼伏,带着哭腔,带着哽咽。
人们涌向星火棚,女人们紧紧抱住那些刚刚从死神手里抢回粮食的姐妹们,泣不成声。男人们则红着眼眶,用力拍打着彼此的肩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大队,沉浸在一种悲喜交加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情绪漩涡里。
就在这片沸腾的感激声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刺眼和突兀。梁卫东站在人群边缘,脸色灰败得像地上的冻土。他试图往人堆里缩,试图避开那些扫射过来的、带着愤怒和质问的目光。然而,迟了。
“梁指导员!”一个洪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炸响,是队里脾气最耿首的赵大柱。
他几步冲到梁卫东面前,粗糙的大手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你不是说按往年经验还早吗?你不是说疏月同志是瞎操心、扰乱生产吗?啊?!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地里!要不是她们豁出命去抢,我们明年开春吃什么?喝西北风吗?等着饿死吗?”
这声质问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人群瞬间围拢过来,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梁卫东身上。
“就是!差点害死全队!” “要不是疏月同志坚持,后果不堪设想!” “你安的什么心?”
七嘴八舌的指责,像冰雹一样砸向梁卫东。他脸色由灰败转为猪肝色,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我……我也是为了集体考虑……谁能想到……寒潮它……”
他的声音在群情激愤的声浪中微弱得可怜,瞬间就被淹没。他孤立无援地站在那里,承受着所有人的怒火和鄙夷,像暴风雪中一株即将被彻底折断的枯草。
他完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大队的威信和地位,随着这场寒潮和这场抢收的胜利,彻底崩塌了。
几天后,生产队部前的空地上,积雪被清扫干净。全社的社员,无论男女老少,都聚集在这里。
老队长站在前面,手里捧着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绸锦旗。他清了清嗓子,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社员同志们!”老队长的声音洪亮,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这次特强寒潮,是老天爷给我们生产队下的一道生死考卷!差一点,我们就交了白卷,就要饿肚子!”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站在人群最前方、被姐妹们簇拥着的林疏月身上。她的双手缠着干净的纱布,依旧着。
“但是!”老队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有人站出来了!有人不信邪!有人豁出命去跟老天爷抢粮食!就是她们——”他猛地抖开手中的锦旗。
鲜红的绸缎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展开,如同燃烧的火焰。上面,金黄色的丝线绣着两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妇女顶起半边天星火燎原保家园
“是星火棚的同志们!是林疏月同志!是她带着我们大队的人,顶住了这天塌地陷的灾!保住了我们活命的口粮!保住了我们的根!”老队长声音洪亮,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这面旗,是全体社员的心意!授予林疏月同志,授予星火棚全体姐妹!”
掌声!如同滚雷般的掌声骤然爆发,经久不息,淹没了寒风的余威。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林疏月身上,充满了由衷的敬佩、感激和信赖。
老队长郑重地将锦旗交到林疏月手中。那沉甸甸的份量,不仅是绸缎和丝线,更是大队几百口人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林疏月用缠着纱布的双手,有些笨拙却无比珍重地接过了那面火红的旗帜。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暖的绸面,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冲淡了手上钻心的疼痛。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她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远处那片依旧覆盖着冰雪、却再也无法真正威胁到他们的黑土地。
星火棚内,炉火重新燃起,驱散着角落里的寒意。
秦芳在炉边小心地照看着一个冻伤稍重的孩子,火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跳跃。刘小麦将那面崭新的锦旗端端正正地挂在了最显眼的土墙上,手指一遍遍抚过那金黄的丝线,脸上是满足而骄傲的笑容。周春凤捧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糊糊,吸溜吸溜地喝着,发出满足的喟叹。小草坐在小马扎上,冻得通红的小手灵活地编着新的柳条筐,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林疏月坐在靠窗的位置,炉火的暖意包裹着她。她低下头,解开手上缠着的纱布。冻伤未愈的双手暴露在温暖的空气中,青紫,布满了水泡和裂口,丑陋而狰狞,像两块饱经摧残的树根。指尖依旧残留着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刺痛。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关节发出细微的涩响。
窗外,风雪并未完全停歇,只是失去了最初的狂暴,依旧在暮色中盘旋飞舞,试图扑灭棚内这点微弱的光亮。
然而,那点灯火,是从冻土深处挣扎而出的星火,是从无数双冻伤的手中传递过来的暖意,是那面挂在土墙上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旗帜所散发的光芒。
林疏月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窗玻璃。指尖下,因温差而凝结的冰花,正悄然融化,蜿蜒出一道细微的水痕。
她望着窗外翻卷的风雪,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每一个姐妹耳中,带着一种扎根于冻土深处的沉稳力量:
“根,扎稳了。”
炉火噼啪一声轻响,映亮了她眼中跳动的、比窗外风雪更坚韧的光芒。
“接下来,该结出更多属于我们的果了。”
小小的星火棚,在暮色西合、风雪未歇的荒原上,亮着一点豆大的、倔强的灯火。那光,微小,却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这无边的寒夜深处,宣告着一种无法被冻结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