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林疏月带着秦芳和周春凤，在工余时间修葺着那间被遗忘的工具棚。
周春凤力气大，夯土加厚草泥墙，秦芳则沉默地打着下手。她们用木板搭起简易工作台，糊严了漏风的窗户，将破败角落改造成一个能容身的“星火棚”——林疏月说，这是燎原星火的第一步。
帮周春凤缝补磨破的袖口时，林疏月不经意问起：“周姐，前些日子草垛边那几块彩布头，怪好看的，哪儿来的？”
周春凤眉头一拧，啐了一口：“晦气玩意儿！”她没好气地朝角落那间破柴房努努嘴，“老刘家那成分不好的闺女藏的呗？当宝贝似的，还不是天天挨批斗！”
那柴房像被遗忘的角落，门板歪斜，透出阴冷的气息。
林疏月寻过去，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门。一线微光从门缝挤入，恰好落在一个蜷缩的身影上——是刘小麦。
她憔悴得厉害，面颊凹陷，尤其那双手，指节上布满了新旧叠加的冻疮，红肿溃破，像被严寒啃噬过的枯枝。
此刻，她正借着那点可怜的光，用一把磨得极其尖利的小木片，专注地在粗糙的麻布上挑绣着什么。她手边散落着一些色彩斑斓的碎布头，显然是从旧被面上拆解下来的。那木片在她布满冻疮的手指间艰难却灵巧地翻飞，竟在粗粝的麻布上，挑绣出一朵活灵活现、仿佛带着露珠的小野花！
林疏月的心被猛地攥紧。那朵花，如此朴素又如此生动，带着一种穿透时代灰暗幕布的野性生命力，美得令人窒息。
“别没收…我错了…我这就拆掉…”刘小麦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将麻布和木片藏到身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全是惊惶与绝望。
林疏月走上前，轻轻拿起那块麻布。指尖拂过那朵倔强绽放的小花，粗糙的麻布衬得那花瓣的灵动愈发惊心。她蹲下身，平视着那双盛满恐惧的眼睛，声音放得极柔：“这花绣得像活了一样，没偷没抢，你没错！”她顿了顿，看着女孩眼中骤然亮起又不敢置信的光，“以后…去我们‘星火棚’绣？那儿暖和。”
刘小麦眼中的光芒瞬间爆开，像沉寂的炭火被猛地吹亮，难以置信地望着林疏月，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然而，这微弱的暖意刚燃起，便被冰冷的现实扑打。
梁卫东得知刘小麦进了“星火棚”，立刻沉着脸找上门来：“林疏月同志！”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要警惕阶级敌人的腐蚀渗透！刘小麦这种成分，必须集中接受再教育！搞特殊化是绝对不允许的！”
星火棚里骤然一静。秦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周春凤也皱紧了眉头。刘小麦脸色惨白，手里的木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
林疏月却挺首了脊背，迎上梁卫东审视的目光：“梁指导员！现在是新社会，重在个人表现！刘小麦这双手，是绣花的巧手，更是能劳动的手！”她拿起那块绣着野花的麻布，举到梁卫东眼前，“她能为生产队创造有价值的工艺品！这也是实实在在的生产！把她锁在阴冷的柴房里偷偷绣花，那才是对劳力的浪费，对人心最大的腐蚀！”
她的话语清晰有力，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梁卫东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秦芳竟小声开了口：“林姐说得对…”周春凤也粗声粗气地接上，带着点豁出去的蛮横：“就是！让她绣！工分俺们几个替她盯紧了，跑不了！”
梁卫东的脸一阵青白，被这突如其来的“统一战线”呛得够呛。他重重哼了一声，勉强挤出几个字：“哼！那就…算改造性劳动！给我盯紧了！”他拂袖而去。
刘小麦第一次被允许在阳光下，在众人默许的目光里，颤抖着重新拿起她的木片和布头，笨拙而珍重地开始创造。阳光透过糊严的窗户，暖暖地照在她冻疮未愈的手上，那双手在光线下微微颤抖，却不再仅仅是因为寒冷和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