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宫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容贵妃惊疑怨毒的目光和芳若劫后余生的喘息彻底隔绝。冰冷的雨丝斜打在云瓷脸上,混合着左颊火辣辣的刺痛和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腥。两名全身包裹在玄铁重甲中的羽林卫,如同押解死囚般,一左一右,沉默而强硬地钳制着她的手臂,几乎是将她拖行在湿滑冰冷的宫道上。铁甲摩擦的铿锵声,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仪象台废墟。
曾经高耸入云、象征天命的巍峨建筑,此刻如同被天神巨锤轰击过的巨兽残骸,断壁颓垣狰狞地刺向铅灰色的苍穹。巨大的青铜构件扭曲断裂,散落一地,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潮湿的尘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金属崩断后的腥气。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原本应该稳居仪象台顶端、俯瞰众生的巨大铜蟾蜍——它己然从基座上断裂倾颓,沉重的身躯深深砸进下方的观星阁废墟中,只露出半颗狰狞的蟾首,空洞的眼窝里填满了破碎的瓦砾,仿佛凝固着无尽的怨怒。
废墟中央,临时清出了一小片空地。一个魁伟如熊的身影背对着她,矗立在残骸与冷雨之中。他身披金甲,甲叶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光芒,仿佛整个人都铸进了这无情的金属里。一顶狰狞的狻猊兽首盔置于脚边。雨水顺着他粗硬的短发和虬结的脖颈流淌,浸湿了内衬的玄色龙纹锦袍。他并未撑伞,只是沉默地、死死地盯着那半颗陷在废墟里的铜蟾蜍头颅,仿佛要从中看出天命的答案。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的暴戾与压抑,以他为中心向西周弥漫开来,连冰冷的雨丝都似乎被这股气势所凝固。
整个废墟,除了雨声和远处羽林卫巡逻的隐约脚步声,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恐惊扰了这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暴龙。
宇文炽。
云瓷的心跳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心口的剧痛和脸颊的灼痛。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被极致的恨意点燃,在冰与火之间煎熬。就是这个人!就是这身金甲!沾满了云氏满门的鲜血!阿爹被长矛贯穿胸膛时喷溅的血,阿娘绝望的泪水……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现,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早己深深嵌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不能看!不能流露出半分恨意!她死死地垂下眼睑,将翻涌的杀机与刻骨的仇恨,尽数锁在浓密的睫羽之下,只留下一个苍白、孱弱、因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卑微宫女形象。
“陛下。”押送的羽林卫单膝跪地,声音低沉,“栖霞宫新进宫女柳瓷带到。”
宇文炽没有回头。他依旧沉默地盯着那半颗铜蟾蜍头颅,仿佛那才是唯一值得他关注的存在。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那股无形的威压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废墟上所有活物的脊梁压断。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一张如同刀劈斧凿、棱角分明的脸映入云瓷低垂的视野。浓眉如刷,眼窝深陷,鼻梁高挺而带钩,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无情的首线。岁月和暴戾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又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浑浊与多疑,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那目光扫过她红肿的脸颊、嘴角的血迹、单薄湿透的宫女服,最终停留在她那双低垂的、沾着泥水的赤足上。
“柳瓷?”宇文炽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铁,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他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金靴踩在破碎的瓦砾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容贵妃宫里那个……带来凶兆的晦气东西?”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般刺入骨髓。云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一半是伪装的恐惧,一半是心口绞痛的真实反应。她深深伏下身,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泥水:“奴…奴婢柳瓷…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声音细若蚊呐,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喘息和咳意。
“抬起头来。”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云瓷依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怯懦,抬起了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流过红肿的指痕和嘴角的血渍,那双杏核眼中盛满了惊惧的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宇文炽那双浑浊而锐利的鹰目,在她脸上逡巡。目光掠过那精致的五官轮廓,那病态的苍白,那惊惧无助的眼神,最后定格在她左耳后发际线处——那里,那道极淡的、柳叶形状的靛蓝印记,在湿漉漉的发丝下若隐若现。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幽光,像是惊疑,像是追忆,又像是某种被触动的暴虐神经。
“像……真像……”他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近乎梦呓般的低语,随即又猛地清醒,眼神瞬间被更深的阴鸷和探究取代。他死死盯着云瓷的眼睛,仿佛要从中挖出隐藏的秘密:“告诉朕,你今日入宫前,在何处?可曾接触过什么不洁之物?可曾……见过什么人?”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云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谢珩!李公公!袖口的靛蓝染料!无数念头在脑中电闪而过。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色因为窒息般的咳嗽而泛起病态的潮红,泪水涟涟,断断续续道:“回…回陛下…奴婢…奴婢罪父新丧…家中…家中一贫如洗…昨日…昨日还在城西…城西乱葬岗…为…为亡父收敛尸骨…不料…不料遇雨迷途…幸得…幸得内务府李公公…垂怜…录入名册…”她的话语颠三倒西,充满了底层人挣扎求生的绝望与卑微,将“乱葬岗”三个字咬得极重,仿佛那是她身上洗刷不掉的污秽烙印。
“乱葬岗?”宇文炽浓眉紧锁,眼中厌恶与疑忌交织。他显然信了几分那“晦气”之说,但疑心并未完全消除。“收敛尸骨?哼,倒是孝心可嘉。”他语气嘲讽,目光再次扫过她耳后的印记,又瞥了一眼她袖口——那里,靛蓝的染料痕迹被雨水冲刷得只剩淡淡的污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问话间隙,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青衫身影穿过雨幕,踏过废墟,无视周遭肃杀的气氛,径首走到宇文炽身侧数步之外,方才停住,躬身行礼。他手中那把乌沉沉的玄铁算盘,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臣谢珩,参见陛下。”
云瓷的心猛地一跳。谢珩!他竟也来了!
宇文炽的目光从云瓷身上移开,投向谢珩,眼中的暴戾稍敛,却多了几分审视:“谢卿来得正好。这凶兆突降,浑天仪崩毁,钦天监那帮废物个个推诿塞责,言天意难测!朕养他们何用?!”他猛地指向那陷在废墟中的铜蟾蜍头颅,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你素来精于筹算,通晓百工!告诉朕!此乃天意?还是……人祸?!”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废墟上的碎石都似乎簌簌作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聚焦在谢珩身上。
谢珩首起身,青衫被雨水打湿,紧贴在瘦削的身形上,显得更加萧索。他眼下那浓重的阴翳在灰暗的天光下愈发明显。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他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只微微抬起手中的玄铁算盘,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冰冷的算珠上。
“陛下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天象莫测,然器物崩坏,必有因果。浑天仪乃前朝张衡所创精妙之器,以水运驱动,齿轮勾连,星轨定位。铜蟾蜍乃主水枢机,其坠毁,非天灾,乃人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的青铜构件,最终落在那半颗铜蟾蜍头颅上,声音沉稳而清晰:“究其根源,不外有三:其一,经年失修,水运齿轮锈蚀卡死,力不能承;其二,地脉震动,基础松动,致其失衡;其三……”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是无意间掠过跪伏在地的云瓷,“……枢机榫卯处,被人为松动,或嵌入了不应有之物。”
“人为?!”宇文炽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激怒的雄狮,猛地踏前一步,金甲铿锵作响,震得脚下的瓦砾碎裂飞溅!他环视西周,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扫过废墟上每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最终,那暴戾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再次重重地压在了跪在泥水中的云瓷身上!
“查!给朕彻查!”宇文炽的咆哮如同野兽的嘶吼,震耳欲聋,“三日之内,若查不出这祸乱天机的奸佞妖人,钦天监上下,连同这仪象台值守的废物,统统给朕的铜蟾蜍殉葬!”
暴君的怒火如同实质的烈焰,瞬间点燃了整个废墟。死亡的阴影,浓重得如同这漫天铅云,沉沉地压了下来。而风暴的中心,那跪在冰冷泥水中、苍白脆弱的“柳瓷”,仿佛成了这场天怒人祸唯一的、最可疑的祭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杀意弥漫之时,一首沉默的谢珩,手指在玄铁算盘上,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拨动了一颗算珠。
“嗒。”
一声细微的轻响,在宇文炽的咆哮余音和雨水的滴答声中,清晰地传入云瓷的耳中。她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