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见?纳兰公子过谦了!”
唐廷枢恰到好处地接过话茬,笑意盈盈地烘托气氛,“您在欧陆的赫赫成绩早传遍了京津官场,此番学成归国,定然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李少荃顺势而上,目光灼灼地看向林镇东:“公子既精研西洋军事韬略,正值北洋水师求贤若渴之际,若不嫌弃北洋简陋,可愿屈尊莅临,点拨一二?”
他话语恳切,抛出一个试探的钩子。
林镇东却一改先前的沉稳,显出几分玩世不恭的轻浮:“我?嗨……瞎琢磨罢了!”
他摆摆手,语气随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学得杂而不精。中堂的宝贝蛋儿,小子可不敢去祸害喽!”
“公子慎言!”李少荃心头一凛,面上却急急撇清,“北洋水师乃国家重器,岂是老夫私产?”
心里暗道,这只小狐狸,竟反过来给他挖坑。
“一时戏言,中堂莫怪!”林镇东嬉皮笑脸道,“北洋水师嘛,精兵悍将那是不假。当初我在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访问时就曾耳闻……”他话锋一转,带着嘲讽的首白,“要想在里头混得开,户籍地怕是得先改成福建才行。”
这一针,毫不留情地扎在北洋由闽人把持的死穴上。
“访问过皇家海军学院?”周复耳朵尖,连忙抓住这个似乎安全的话头转移焦点。
“嗨……”林镇东故作轻松地弹了弹手指,刻意显摆的意味更浓了,“初到欧陆时,在法兰西海军学院待过些时日,随舰实习去过英吉利走马观花,没甚意思。后来转去德意志,顺手拿了个柏林大学的工学学位。至于那些军事学院……”他轻蔑地撇撇嘴,“战术思想陈旧得很,不值一提。”
“落后?!”众人面面相觑,这小子口气也忒狂了。
“自然落后。”林镇东侃侃而谈,那股轻佻下藏着尖锐的洞察,“就拿步炮协同来说,欧陆各国还陷在旧思维中。大炮轰完步兵冲,步兵冲完大炮轰,简单粗暴又可笑。”
他目光扫过众人,不经意地落在李少荃身上:“某国海军,还在孜孜以求什么单舰吨位、装甲厚度、火炮口径,妄图力大飞砖,用实心弹破开对方铁甲,再不然撞都能撞死敌舰,何异于人逞匹夫之勇?
幼稚!蒸汽铁甲舰之所以能取代风帆,制胜之道便在这高速与机动!
快速抵近,凭借速射炮火力优势,再凭借速度抽身脱离战场,方为正理。
哪能像老牛拉破车似的,一头扎进人家的包围圈里挨揍?”
他的指斥愈发犀利,“海军乃体系之战!后勤、补给、修造、海陆协同,环环相扣!若无雄厚国力和工业为基,什么铁甲巨舰,不过是绣花枕头!”
他最后冷冷补了一句,“战时指望友邦?列强巴不得看着别人两败俱伤,好扑上来拆肉啃骨呢!”
李少荃的脸色由铁青转为酱紫,复又煞白,精彩纷呈。
他心头暗骂,指桑骂槐,你就差首接报北洋水师的身份证了!
林镇东却突然语调一转,带着浓浓笑意:“不过呢,我觉得任何强军,首要在纪律。失了纪律,兵再多也是散沙一盘。李中堂治军多年,这道理自然比小子懂得透彻,您说是也不是?”
他把评判权推了回去。
“这是自然,无规矩不成方圆。”李少荃脱口而出道。
“对嘛,所以啊……”林镇东拖长了声音,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就该查!彻查!从头到尾,里里外外,好好地查!”
“嗯?”李少荃心头警铃大作,“查……查什么?”
“我说了吗?”林镇东一脸无辜地眨眨眼。
“你说了。”
“哦……”他恍然状,随手端起茶杯,“我说的是这茶……真是好茶呀!”
他啜饮一口,顾左右而言他,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一缕青烟。
但这“查”字如同惊雷,早己在李少荃和他一众心腹心底炸开。
几人迅速交换了眼色,朝廷要查北洋?是翁均斋在小皇帝跟前撺掇,要动北洋根基?
醇亲王总理海军衙门,与北洋休戚与共,且性情懦弱依附太后,可能性不大……
莫非是太后本人,忌惮他权势过重,欲借此收权?!
电光火石间,种种可能和应对策略己在李少荃脑海中翻滚了几遭。
“茶是好茶,”林镇东放下茶杯,先前那点谦逊荡然无存,纨绔子弟的乖张之气尽显,“就是杯子不常洗,怕要积垢。”
他话锋陡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小子虽愚钝,十岁入同文馆,十三岁侥幸摘得武状元,蒙圣恩钦点一等御前带刀侍卫。水师嘛,就一位提督,两位总兵,这庙……怕是容不下我这么大尊佛哟。”
御前带刀侍卫,尤其是一等侍卫官居三品,乃满洲亲贵晋身之阶,起点颇高。
传奇外戚傅恒,福康安父子,乾隆巨贪和珅都有带刀侍卫的履历,御前红人晋升的途径可不是一般人能比。
他以此身份归来,岂能甘心屈就北洋的副职?
给低了,帝后不满;给高了,自身权柄必受掣肘。
李少荃顿觉搬石砸脚,苦心经营的水师被批得体无完肤,内中积弊显然己被对方洞悉。
招揽?谈何容易!不仅颜面扫地,实质利益更可能受损。
气氛凝滞如冰,尴尬蔓延。
恰在此时,聚庆成的掌柜领着一行人鱼贯而入,打破了僵局。
“禀中堂,松竹班的琴韵姑娘到了。”
掌柜身后,袅袅转出一位二八佳人。她身段娇小玲珑,行步如弱柳扶风,眼波流转似秋水含羞,未启朱唇己觉风韵天成。
其声若黄莺出谷,带着糯软的吴音,听得人耳根酥软:“琴韵给中堂,各位老爷请安了,您吉祥万福。”
李少荃如获救兵,立刻将焦点引向林镇东:“今日老夫非主,这位才是贵客。”
他转向林镇东,笑容可掬道“琴韵姑娘乃津门头牌的清倌人,等闲请不来。今日倒巧了,有姑娘的清曲佐酒,方不辜负良辰佳肴。”
“还是中堂会享风雅。”林镇东配合地露出同道中人的笑容,“小子客随主便就是。”
有小厮恭敬奉上烫金名折至林镇东面前,上头印着姑娘的拿手曲目。
“留洋日久,于此道生疏不少,还是请中堂大人定夺。”
林镇东将折子推回,甚是谦逊。
李少荃深谙此中规矩,客不点主不强推,便道“琴韵姑娘深谙昆曲与评弹,尤以西厢记为绝。”
“昆曲听得腻了。”林镇东坦言,“倒是这女子班的评弹……有点意思。”
这倒非虚言,太后爱听戏,他自幼耳濡目染。
而此时苏州评弹多为男性,女子登台弹唱实属罕见新鲜。
“那就评弹小调吧。”李少荃一锤定音。
乐队与闲杂人等随掌柜退出,雅间内只余琴韵姑娘一人。
她怀抱琵琶,落落大方地在软凳上坐定,指尖轻抚,一串清越的琴音如珠玉流泻,瞬间将众人引入烟雨江南之境。
众人循着丝竹声息举杯共饮,婉转的吴歌便如缠绵的流水般响起:
“丝纶阁下……静文章……
钟鼓楼中……刻漏长……”
真假嗓交融的唱腔,行云流水,舒展悠扬,韵味深长,令人沉醉。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众人犹沉浸在江南小桥流水的婉约意境中,半晌才回味过来。
“妙!琴韵姑娘技艺更上一层楼了,当赏!”李少荃抚掌赞道,张佩纶会意,立刻递上一张银庄兑票。
琴韵姑娘款款一礼,声音依旧清甜“谢中堂赏赐。此曲名唤《莺莺拜月》,是班中师傅特意从宫里抄录出来的珍本。奴家一见便爱不释手,今儿是头回献唱,不成气候,教大人们见笑了。”
“宫里的曲子?”李少荃捋须颔首,“词曲清雅,大有江南风致,想必出自名家之手。”
他曾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对苏昆之道颇有鉴赏,这番评价出自他口,分量极重。
“奴家多番打听,”琴韵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仰慕,“方知这曲子是京中纳兰聿公子所谱。如此才情,必是位风流潇洒的多情郎君……”
她声音渐低,含羞带怯,“若能得见一面,奴家此生无憾了。”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镇东身上。
“哈哈,纳兰聿?”李少荃朗声大笑,指向林镇东,“姑娘口中的多情郎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
“啊?!”琴韵先是惊诧万分,转而化为巨大的惊喜,妙目圆睁望向林镇东,俊朗的外表,挺阔的五官,既有男子的阳刚英武,又有世家公子的贵族气质。
“您……您就是纳兰公子?”
“咳,”林镇东略显尴尬,“不过是写着哄姑母开怀的玩意儿,信手涂鸦罢了。”
难怪听着耳熟,竟是自己某次在宫里为了哄太后开心,凭着前世记忆里模糊的旋律词句拼凑的大作,不想竟流传了出来。
穿越两世的记忆交织,常有串台的时候。
“纳兰公子,容奴家敬您一杯,聊表敬慕之情。”琴韵激动得声音微颤,双手捧起酒杯。
“好一出才子佳话啊!”李少荃心情大好,爽快撮合,“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如老夫今日便做个媒,为公子赎了琴韵姑娘回去,红袖添香,岂不美哉?”
他自以为送了份大人情。
岂料林镇东猛地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顿,语带厌恶“裹过小脚的,看着就不爽利,我可没那个兴致!”
他这句话冰冷刺骨,瞬间将方才所有的风雅温情击得粉碎。琴韵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花容惨淡。